《鏡內鏡外》收錄作者三十余年來對當代中國重要的有節(jié)點意義的詩人及其作品進行解讀、品評的文章,有學術意義的研究,有勾勒性質的隨筆,涉及卞之琳、邵燕祥、牛漢、楊煉、芒克、翟永明、顧城、食指、北島、江河、昌耀、多多、陳超、臧棣等國內詩人,以及對他深具影響的希尼、帕斯等國外詩人。
唐曉渡,1954年1月生。1982年1月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F為作家出版社編審、《當代國際詩壇》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研究員。多年來主要致力于中國當代詩歌,尤其是先鋒詩歌的研究、評論和編纂工作,兼及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著有詩論、詩歌隨筆集《唐曉渡詩學論集》、《今天是每一天》等七種;譯有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文論集《小說的藝術》,以及S.普拉斯、V.哈維爾、C.米沃什、Z.赫伯特、M.赫魯伯等詩人、作家的部分作品;主編“二十世紀外國大詩人叢書”多卷本、“當代詩歌潮流回顧叢書”多卷本、“帕米爾當代詩歌典藏”多卷本等;另編選有《中國當代實驗詩選》《當代先鋒詩三十年——譜系和典藏》等十數種詩選。參與創(chuàng)辦民間詩刊《幸存者》《現代漢詩》。評論和詩歌作品被收入國內外多種選(譯)本。2012年獲首屆“教育部名欄·現當代詩學研究獎”。2013年獲第二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
《鏡內鏡外》:
這些年我已經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但顧城、謝燁的死仍足以令我震驚。對這一悲慘結局的本身我沒有更多的話可說:當一個詩人握筆的手最終操起一柄斧頭時,一切語言都立刻變得軟弱無力,包括事后對他的譴責。
我只是忍不住去想、想、想一一最初是自發(fā)地、顫栗地,繼而是強迫性地、盡可能冷靜地——想究竟是什么力量驅使著顧城,在冰冷的一閃中制造了那個邪惡的瞬間? 這不可能是顧城!這不應該是顧城!然而,各種來源的消息都在無情地提示我,確實是顧城,是那個曾經寫下”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名句、為一代人立言的顧城,那個纖弱、單薄、憂郁得仿佛一片落葉,總是躲在一身風紀扣扣得實嚴的灰色中山裝背后,表情嚴肅而荒誕,目光誠懇而無望,在恍恍惚惚中企圖既永葆童貞的神性,又擁有老人的智慧的顧城! 為什么偏偏是顧城?顧城可以是一切或什么都不是;他可以為詩活著或僅僅為活著活著;如果他想死,盡可以選擇一種他愿意的方式去死,就是不能去操那柄斧頭。究竟是什么力量? 瘋狂!只能瘋狂!徹底絕望深處變態(tài)的瘋狂!他的朋友曾經在為他做過心理測試后警告他:要小心發(fā)瘋。居然被不幸言中!他毫不避諱地公開了朋友的警告又意味什么?是不以為然還是心中惕然?不管怎么說,他終于沒有能夠避免這宿命般的結局。只是,無論是那位朋友還是他自己,當時恐怕都沒有料到,他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發(fā)瘋”! 所有的瘋狂都導源于偏執(zhí)和追求絕對,這正是顧城自我提示過的兩個主要性格特征。在他旅居國外之前的幾年中,我曾多次聽過他的朗誦和發(fā)言。從第一次起,我就注意到了他獨特的姿態(tài)和語言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一直兩眼向上看著天花板,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在兩側或交叉置于胸腹之間,不動聲色,語氣平直,幾無抑揚頓挫,一任那優(yōu)美而神秘的語流從口中汩汩而出。在我的印象中,這種姿態(tài)和語言方式在類似的場合下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他的發(fā)言無需改動便是一篇漂亮的散文。和他的詩一樣,明亮的星空、掛著晶亮雨滴的塔松和精靈般的小動物構成了其中最主要的支撐點,即便他沒有直接言說它們也罷。
這種兩眼向上、旁若無人、規(guī)規(guī)矩矩、一成不變的姿態(tài)和語言方式,在我看來正是他內心偏執(zhí)和喜歡絕對的寫照。我很清楚他一直盯著天花板的目光其實并沒有在那里駐留。它逕直穿透過去,聚焦于天空深處以至背后的某一點,那里有他無限渴慕和神往的“純美”的天國。他平直的語氣表明他其實無意與任何人交流。他只對著那冥冥中的天國喃喃自語。而他的雙手無論是下垂還是交叉,都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他此刻內心的敬畏,如同一個謙卑的學生站在嚴厲的老師面前。
這種獨特的姿態(tài)和語言方式使顧城在初識者的眼中充滿魅力。但見多了,就不免顯得僵硬、乏味,甚至看上去有明顯的表演色彩。有朋友據此便認為他是在“作假”,并把同樣的結論引申到他的詩中去。我理解他們的意思,但我并不這樣看,或者不想這樣看。因為我認為這里除了顧城的內心之外,并不存在什么客觀的真假尺度。退一步說,即便他是在“作假”,前提也是“真”。我寧愿認為他是在自覺不自覺地履行某種個人儀式,而隨意改動儀式的規(guī)范是不道德的。如果說某種表演性確實是存在的話,那只是因為他弄錯了場合。所有公開進行的個人儀式都難免有表演之嫌。
那幾年顧城的每次朗誦或發(fā)言都令我感動,并且無法不被感動。但這并不表明我認同顧城;恰恰相反,越是到后來,我就越是感到某種由衷的恐懼,甚至厭惡——不僅是對顧城,對其他類似的詩人也一樣。
我的恐懼和厭惡完全是出自自我保護的本能,因為我在他對“純美”虔敬而絕望的追求中直覺到某種巨大的、難以克服的結構性生命缺陷。
這種缺陷甚至在他對詩最初的領悟中即已現出了端倪。當他把那株塔松上掛滿的晶亮雨滴中游動的無數彩虹和精美的藍天視為他的天國啟示時,他顯然對眼前景象的有機性嚴重估計不足;尤其沒有想到,如果沒有塔松那在地下痛苦地盤曲、伸展著的根,所有這一切都將無所憑附。他只憑善良的愿望或天性中某一部分的沖動就齊腰截斷了這株塔松。結果他充其量只是帶回了一件圣誕禮物,而沒有真正收獲詩的種子。
這聽起來有點像事后的苛責。當然,要求一個八歲的孩子想那么多是太過分了。問題是顧城追述這純美詩意的最初一閃時早已不是孩子;而在他的追述中我沒有看到絲毫反省,有的只是深深的自我感動。顯然,塔松沒有凋敝,它一直奇跡般地經由主人的血淚供養(yǎng)活在他心靈的暗室里,只不過現在這位主人拆除了將其與紛亂的塵世相隔絕的厚厚墻壁,或者把它移到了布勒東所說的“玻璃房子”中而已。至于這樣一來,暗室就成了客廳或展室,塔松連同那些多年前的水滴,將在短暫的大放異彩和眾口贊嘆之后變得黯淡,失去光澤,直至枯萎,成為業(yè)已逝去的那個時代的珍奇標本,他或許一時來不及想到,即便想到了也于事無補。因為接踵而來的新時代一個混合著舊時代的遺跡,同時又以欣快癥的方式像吐納物質一樣吐納精神文化的大眾消費時代——會一步步把這些變成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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