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是查特文不算長的一生較貼切的批注。擁有不安分的靈魂,隨時可以開始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帶著心愛的鼴鼠皮(Moleskin)筆記本四處游歷。
查特文天生是說故事的高手,把虛構(gòu)故事和旅途經(jīng)歷編織得天衣無縫。
這一次,查特文追隨澳洲土著人的浪漫傳統(tǒng),開啟了穿越廣漠大陸的神秘旅程:這片大地上的每個土著人都擁有自己的一段歌謠,都擁有那段歌謠流傳過的一片土地,口中的歌謠就是土地的所有權(quán)。
查特文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創(chuàng)世傳說,與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和《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一樣古老,內(nèi)容卻迥然不同:當太陽沖出地殼,把金色的陽光灑向大地的時候,萬物的祖先也紛紛破土而出,開始為萬物命名,并把它們的名字編成歌謠。
千百年來,土著人根本無法想象由四個邊圈起來的一塊土地,他們看到的只有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歌謠小路,這些無形的小路構(gòu)成了覆蓋整個澳洲大陸的“歌之版圖”,連接著歷史和現(xiàn)實……
我轉(zhuǎn)向坐在我左邊的男人,就是那個脖子上有紅胎記的大個子。大戰(zhàn)期間,他在英國當過兵,駐扎在萊斯特郡(Leicester),上過法國戰(zhàn)場,后來娶了個萊斯特姑娘。他老婆曾來澳大利亞住過,可現(xiàn)在帶孩子又回萊斯特去了。
他聽說我們正在勘察圣址。
“知道嗎,對那些圣址最好的辦法是什么?”他拉長聲音問道。
“什么?”
“炸藥!”
他咧嘴一笑,向旁邊的土著人舉起酒杯,喝上一口,脖子上的胎記蠕動一下。
旁邊的土著人中有一個很瘦,一頭烏發(fā)亂成一團,兩只胳膊肘撐在吧臺上,聽著大個子的話。
“圣址!”大個子冷冷一笑!耙撬麄冋f的都是什么圣址,那澳大利亞就有他媽的三千億個圣址!”
“差得也不多了,伙計。”瘦個兒土著人說。
右手邊,阿爾卡季正在和那位警官聊天,兩人都在阿德萊德住過,上的是同一所學校,甚至連數(shù)學老師都是同一個人,警官長五歲。
“真是個小世界。”警官說。
“確實很小!卑柨菊f。
“干嗎為他們煩神操心?”警官豎起大拇指,指指身邊的土著人。
“因為我喜歡他們!
“我也喜歡他們,”警官說,“喜歡他們,希望做對他們有利的事情,可他們不一樣!
“哪方面不一樣?”
警官又潤了下嘴唇,從牙縫往里吸了口氣,說:“構(gòu)造不一樣。他們的尿道不同于白人,排泄系統(tǒng)也不同,所以他們一沾上酒就停不住口。”
“你怎么知道?”
“有證實,科學證實過的!
“誰?”
“想不起來了!
接著,他說,應(yīng)該有兩套飲酒法令,一套適用于白人,另一套適用于土著人。
“你覺得應(yīng)該如此嗎?”阿爾卡季問。
“懲罰一個人,就因為他的排泄系統(tǒng)更棒?”警官的嗓門因憤怒而提高,“不公平,違憲!”
阿爾薩斯犬低鳴了一聲,警官輕輕拍拍它的頭。
排泄系統(tǒng)不同,下面很快就到腦灰質(zhì)不同了。警官又說,土著人的腦前葉不同于高加索人,他們的腦前葉更扁。
阿爾卡季的兩眼已經(jīng)瞇成一條縫,好像韃靼人,他正強壓著怒火。
“我喜歡他們,”警官又說了一遍,“從沒說過不喜歡他們,可他們就像孩子,他們的意識還停留在孩童期。”
“你怎么會這樣想?”
“他們不會發(fā)展,”他說,“你們這些土地維權(quán)人士錯就錯在這兒,你們在阻擋發(fā)展。他們要毀了澳大利亞,你們是幫兇。”
“我給你買杯喝的吧!蔽也暹M話去。
“不,謝謝。”警官斷然拒絕。他的臉在憤怒中扭曲,指甲差不多都被咬平了。
阿爾卡季等了一兩分鐘,直到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后才開始用緩慢、理性的聲音向警官解釋,判斷一個人的智力,最可靠的辦法就是看他處理語言文字的能力。
按照我們的標準,阿爾卡季說,許多土著人都可算得上語言天才。土著人同我們唯一的區(qū)別在于世界觀:白人不斷在改變世界,以適應(yīng)其對未來不確定的看法;土著人把全部心思花在保持世界的原樣上。你覺得哪種才更低級一些?
警官的下巴向下垂,說:“你不是澳大利亞人!
“我就是澳大利亞人!
“不,肯定不是。我能看出來,你肯定不是澳大利亞人!
“我出生在澳大利亞!
“那也不能說明你就是澳大利亞人,”他說,“我們家在澳大利亞已經(jīng)住了五代了,你父親在哪兒出生的?”
阿爾卡季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后滿懷尊嚴,平靜地回答:“我父親出生在俄羅斯!
“難怪!”警官繃緊嘴唇,轉(zhuǎn)身同大個子說:“我說什么來著?一個英國佬,一個共產(chǎn)分子!”
萬物之始,大地平整、昏暗、廣闊無垠,上面是天空,四周是咸澀的灰色海水,萬物籠罩在一片如霧的微光中,既無日月,也無星辰。遙遠的地方居住著神族,那是一群永遠年輕、永遠漠然的生靈,有著人類的形體,卻長著鴯鹋的腳;金色的頭發(fā)熠熠生輝,仿佛夕照下的蛛網(wǎng)。不知甲子,忘年忘歲,他們居住在西天邊云彩的盡頭,居住在四季常青的樂園中。
大地之上,唯一的變化就是一些空穴,有朝一日,那些空洞會成為水孔。沒有動物,也沒有植物,然而在水孔周圍簇擁著一團團泥漿般的東西,那就是最原始的生命之湯,無聽,無視,沒有呼吸;既未醒來,也未睡去;每一團都蘊含生命的精髓,蘊含成為人類的可能。
地殼之下,群星閃爍,陽光普照,月盈月缺,一切生命之形式正在沉睡之中:紫紅色的沙漠豌豆、霓虹般展翼的蝴蝶、白色長須輕輕扯動的老人袋鼠——一切都在蟄伏之中,猶如沙漠中的種子,等待著游移不定的降雨的光臨。
第一天早晨,太陽最先感到了出生前的騷動。(那天晚上,月亮和眾星也將接踵而至。)太陽沖出地殼,把金色的陽光播撒向無垠的大地,溫暖著大地上的空穴。每一個空穴里,都有一個祖先在沉睡。
和神族不同,這些祖先從不知何謂青春,他們長著灰色的胡須,扭結(jié)的四肢,千萬年以來他們一直獨自沉睡于孤獨與寂寞之中。
于是,第一天早晨,每一個昏睡中的祖先都感到太陽的熱力烘烤著自己的眼瞼,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生育后代。蛇人感到蛇從自己的肚臍爬出,杜鵑人感到長出了羽毛,木蠹蛾蟲人感到身體在抖動,忍冬人感到葉片在舒展、花朵在綻放,袋貍?cè)烁械叫〈倧淖约旱囊赶峦馓。每一個生靈,在自己的出生之地,不約而同向白日之光伸出自己的臂膀。
在空穴的底部(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聚滿了水),祖先先邁出一條腿,接著另一條,聳聳肩,甩甩臂,身體穿破厚厚的淤泥,破殼而出。他們睜開眼,看到自己的后代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游戲,奔跑。
泥土從他們的軀干上紛紛剝落,仿佛新生兒的胎盤。接著,每個祖先張開口,大聲發(fā)出問世以來的第一聲啼鳴:我乃……蛇……杜鵑……忍冬……自那以后,那第一聲“我乃”,那最原始的命名,一直被尊為祖先流傳下的歌謠中最神秘也最神圣的兩個詞匯,直到永遠。
煦暖的陽光下,每個祖先向前邁出左腳,呼喚出第二個名字;再向前邁出右腳,呼喚出第三個名字。他給水孔命名,給蘆葦命名,給膠樹命名;他的目光從左及右,他給一切命名,把一切喚入存在,把它們的名字編成歌。
祖先們唱著歌,足跡踏遍整個世界。他們唱河流和山脈,也唱鹽湖和沙堆。他們狩獵、飲食、做愛、舞蹈、殺戮,足跡所到之處總留下一條音樂的軌跡。他們編織起一張音樂的大網(wǎng),把整個世界包裹其中。最后,他們唱出了大地,接下來感到疲勞、困乏。又一次,他們的四肢感到歲月的凝結(jié),難以動彈,有些僵立在地上,然后再次陷入地殼之中;有些爬進幽深的洞穴;還有些退回到“永久的家園”,也就是當初他們的誕生之所,那些無底的水洞。
所有的祖先都“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