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縣長頭骨安葬后,追查叛徒的呼聲一下子高漲起來。人們或打電話,或寄書信,或親自跑到市政府、市公安局,要求盡快查到出賣檀縣長的叛徒。市委市政府很快給公安局下達了命令:務必抓緊破案!
宋源知道,這個任務已經(jīng)十分緊迫。
這之前,他已花過很大功夫,企圖破解這個謎,沒有獲得任何線索,F(xiàn)在必須調(diào)整偵破方向。
宋源想到千張子。
自從抗戰(zhàn)結(jié)束前千張子被日本炮彈炸斷雙腿后,就一直在山東軍區(qū)后方療養(yǎng)。解放濟南后,住進了一個傷殘軍人療養(yǎng)院。因為失去了雙腿,整個解放戰(zhàn)爭都沒有參加。宋源經(jīng)常會想起他,可他實在沒有時間去看望。現(xiàn)在各方面工作有了一些頭緒,應當去濟南一趟了。一是看望他,最好能把他接到彭城來,也好方便照顧,二是想從千張子那里獲得一點訊息,哪怕一星半點兒也好。畢竟當然檀縣長被日軍殘害后,千張子進行了瘋狂報復,并引發(fā)一系列大事件。他是那整個系列事件的參與者、推動者,并因此成為彭城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宋源臨動身前夜,武玉蟬突然興奮地告訴宋源她懷孕了。
宋源吃一驚,說懷孕啦?啥意思?
武玉蟬笑道你真是忙昏了頭還是不懂?懷孕了就是咱們要有孩子了,我要當娘你要當?shù)恕?/p>
宋源幾乎是脫口而出不行不行!咋能有孩子呢?如果說宋源對家庭沒概念對老婆沒概念,對有孩子就是驚慌乃至惱火了。以前和七女在一起時,所有這些都不存在,除了和七女上床,更多也就是在七女屋里喝喝茶,或者高興時幫她在院子里劈劈柴。他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也從來沒想過生孩子的事。怎么和這個城里女人結(jié)了婚會有這么多麻煩?
宋源越想越惱火。
他覺得自己掉進一張大網(wǎng)里了。
武玉蟬生氣了,說你不想要孩子?
宋源說為啥要生孩子?
武玉蟬啼笑皆非,兩個人結(jié)婚生孩子,不是所有家庭都這樣嗎?
宋源說我不管別人,我就是不要孩子,你去醫(yī)院把孩子弄掉!
武玉蟬對他的激烈反應很不理解,說你好像很驚慌,為什么這么害怕要孩子?
宋源說扯淡!老子死都不怕,還怕一個孩子?
武玉蟬說那不結(jié)了?咱們有個孩子不是很好嘛?
宋源說我就是從來沒想過有孩子這事。你怎么會懷上孩子?荒唐!不行不行!
武玉蟬說你太可笑了,光知道和我睡覺,不知道睡覺能懷上孩子?
宋源說我和七女睡了那么多年,也沒聽說她懷上孩子,人家根本就沒說過懷孩子的事!
武玉蟬一驚,七女是誰?
宋源也是一愣。他以前從沒和武玉蟬說過七女的事,倒也不是有意隱瞞什么,而是他從沒覺得那是個多大的事,況且已經(jīng)很多年和七女沒那種關系了。現(xiàn)在沖口而出也是急了。就說你別管七女是誰,反正和你沒關系。
武玉蟬憤怒了,說不行!你必須給我說清楚,怪不得你不想要孩子,你是不想要我,不想要這個家,你在外頭有女人!
宋源生氣道你胡說什么?我忙得頭稀昏,還有功夫找女人!
武玉蟬說那七女是誰?你咋不說!
宋源也不吭氣,他知道幾句話說不清,氣呼呼拿點衣服往包里一塞,就要出門。
武玉蟬張手攔住,你欺負我是吧?別以為你是大英雄,就可以欺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了,七女到底是誰?
宋源一把推開她,吼道你干啥?老子要出差!
武玉蟬沖上來伸手抓住他,你不說清楚就不能出差!
宋源又一次推開她,說你信不信老子斃了你!
武玉蟬一愣,到底是刀馬旦,身手極快,一躍上前,伸手摸住宋源腰間的槍匣,就要拔槍,說你斃了我呀!
宋源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怒目圓睜吼一聲:你敢拔我的槍!
武玉蟬大哭起來。在劇團從來都是被寵著的,真是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哭鬧聲驚動了劇團的人,許多人跑來,拉起武玉蟬進行勸解。
宋源趁機走了,去公安局連夜坐吉普去了濟南。
吉普車在黑暗中顛簸跳躍,燈光在前頭引著,不時能看到一條野狗或一只狐貍從土路上竄過去。宋源兩只小黑豆眼注視著前方,心里也像這吉普車一樣顛簸。他有點后悔,不該伸手打武玉蟬。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怎么能打女人呢?這一巴掌下去,她細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
宋源有點走神。
正在這時,車子突然“嘎”地一個急停。宋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身體往前栽,差點撞到玻璃上,忙問司機小王:“咋啦?”
司機小王同時熄了燈,轉(zhuǎn)頭小聲說宋局長,我剛才看到前邊好像有兩個人影一閃,又不見了。
宋源立刻來了精神,說你確定看到了?不會是野狗?
小王說肯定是人,在路兩旁,一邊一個。怎么辦?
宋源略一沉吟,說把燈打開,加大油門沖過去!
兩人同時拔出槍。
小王突然開燈,一手抓方向盤,一腳油門,車子轟一聲如野馬沖出去。就在這一瞬間,宋源和司機把槍伸出窗外,幾乎同時開槍掃射。子彈飛向路邊的草叢,兩個黑影在草叢中翻滾。等車子沖過去幾十米,那兩個家伙才爬起來從后頭開槍。但這時車燈又熄滅了,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車子,只能胡亂射擊。
車子跑出幾里地以后,兩人停車檢查,才發(fā)現(xiàn)只有一顆子彈打中車屁股。
有驚無險。
車子繼續(xù)上路后,小王說宋局長,又是暗殺你的。
宋源沒吭聲。
之前已發(fā)生過兩次針對宋源的暗殺行動。一次是夜間下班的路上,突然一聲槍響,宋源迅疾倒地,子彈擦著耳朵飛過。宋源很快判定槍擊方向,一個翻滾站起身,貓腰追過去,兩個人影晃幾晃消失在一條巷子里。宋源持槍追進巷子,卻發(fā)現(xiàn)這條巷子四通八達,硬是讓他們跑掉了。事后,耳朵有點疼,宋源在路燈下抬手抹了一把,粘乎乎的一手血。還有一次是在出差回來的路上,時值傍晚,車子開到距彭城七、八里的地方,突然有人從一大片高粱地里打槍,從槍聲判斷,也是兩人同時開火。當時宋源倒是沒事,司機小王肩胛上中了一槍,還有一個輪胎打爆,車子一斜栽進路邊的溝里。宋源迅速爬出來,趴在溝沿拔槍觀察。小王也隨即爬出來,不顧傷疼拔槍趴在一旁。對方停止了射擊,似乎也在觀察。此時天色漸暗。宋源對著高粱地開了一槍。他這一槍是告訴對方我沒死。他知道此時追進高粱地不僅太危險,而且根本不可能抓到他們。宋源相信對手一定知道他的槍法,所以只能搞偷襲才有機會,此時只要宋源告訴他們自己還活著,他們就會有所顧忌。果然,高粱地里再沒動靜。兩人趴在溝沿約半小時,直到確定對方已撤走才站起身。后來,兩人在路上攔了一輛卡車回到城里。吉普車第二天才拖回來。
今晚是第三次遭到襲擊了。
宋源相信還是那兩個家伙干的。看來他們是決心要殺死自己。可是他們怎么會知道自己今天出差去濟南?還有那次在高粱地,看樣子都是事先埋伏好的。
重新上路后,司機小王說,宋局長,咱們局里肯定有內(nèi)奸。
宋源說這個事就交給你辦了。你把那個內(nèi)奸給我找出來。
小王說我?我行嗎?我又不是偵察員。
宋源說就是由你來辦,秘密一點,不要告訴任何人。
次日下午,宋源到達濟南,在距呂祖廟不遠的地方,找到那個療養(yǎng)院,也順利找到了千張子。
兩人見面,都有些激動。面對面看著,竟一時不知說什么。
千張子頭發(fā)花白坐在床上,兩只手搓來搓去,眼睛看著宋源,笑得像個孩子。
宋源上前一步抓住他手,翻過來正過去看了又看,你的手怎么成這樣了?千張子傷得比傳說中還重。除失去雙腿,臉上還有幾塊疤,左眼似乎瞎了一樣,上面的眉毛也沒有了,只是一塊帶疤的光皮。兩只手像雞爪,又干又硬,很難彎曲。宋源抓在手里冰涼冰涼的,左手少了拇指,右手少了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
千張子使勁抽回,笑笑說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一樣拿東西。
宋源看著他的眼睛,說左眼……是瞎了嗎?
千張子說動過手術(shù),還能看見一點,就是眼睛小了,做手術(shù)縫的,那時候……還是條件差。沒事,我右眼好好的。
宋源眼睛濕潤了,說我早該來看你的。
千張子說你忙,我知道你忙。日本人投降后,又和國民黨打了幾年仗。聽說你解放后當了公安局長,多少事要處理。不過,你當公安局長挺合適的。
宋源說在這里生活咋樣?還適應嗎?
千張子說很好,療養(yǎng)院有醫(yī)生、護士,定期檢查身體。生活也有人照顧,洗衣服啥的都有專人。吃的也好,每星期都能吃一次肉。
宋源說我想把你接回彭城,也好就近照顧你。
千張子一時沒說話。良久,低頭喃喃道,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又忽然抬起頭看著宋源,我總要回彭城的。我死也要死在彭城。
宋源心里抖了一下,說你瞎說個啥?咱們都還不到四十歲,離死還早著呢。
千張子沖他笑笑,說我和你不一樣。
宋源看他傷感,就打斷了這個話題:咱們不說這個了,說點高興的事。
之后三天,宋源一直陪著千張子,或者說千張子一直陪著宋源。
千張子像個真正的東道主,熱情向宋源介紹濟南各種名勝古跡,并帶他逐一去看。宋源對這些東西本無興趣,可那幾天,他卻出奇地耐心。外出時如果路遠,千張子就讓療養(yǎng)院安排一輛吉普車。如果路近,宋源就用一輛木輪小椅推著千張子,散步一樣走過去。他們先后去了呂祖廟,去了附近的趵突泉、觀瀾亭、漱玉泉,去了千佛山、大明湖。千張子對這種地方歷來好奇,來過不止一次,向宋源介紹時如數(shù)家珍。宋源一邊聽,一邊在心里佩服,這家伙懂得真多,比我強多了。
當然,這三天,他們聊得更多的話題還是過去,天漏村、童年、少年,天漏村的雷暴雨,天漏村的鄉(xiāng)親,自然也會聊到七女。聊到七女時,兩人居然沒什么尷尬,像在聊一個共同的親人。千張子說,可惜我只和七女親熱過一晚。宋源說七女后來告訴我,你那一晚要了她五次。千張子說我那時只想證明我是個男人。宋源說你以前一直不夠自信。千張子說你也一直瞧不起我,認為我女里女氣。那晚我去七女那里,都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七女說你是個男人,你當然行!她一直在鼓勵我,用各種辦法刺激我,弄得我根本像換了一個人,天明還讓她傳話給你。你氣壞了吧?宋源笑笑,當時是氣壞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生氣。后來,我就沒和她在一起過?晌也]有恨她,心里還是時常想起她。回想這么多年,只有她給了我家的感覺,只有在她那里,才能踏踏實實睡一覺。千張子說你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家了嗎?宋源說你怎么啥都知道?千張子笑道,濟南和彭城相距不遠,從防區(qū)上說都屬濟南軍區(qū),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關于你的消息不斷傳來。怎么,現(xiàn)在的家不合意嗎?宋源一愣,連說合意,沒……啥不合意。千張子笑了,說算了,你不會說謊。城里女人事多,嬌氣,不比天漏村,像七女那樣的女人,在彭城是找不到的。不過,你得慢慢適應。進城了,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宋源說我還算適應。公安工作很適合我。千張子說這我相信,你快刀斬亂麻,從舊監(jiān)獄里放出來上萬人,又迅速消滅殘匪特務,彭城一派祥和。宋源說沒那么祥和,這次來濟南,出彭城不遠,就有殺手在等我,差點中招。千張子說你得小心點,你殺人太多,仇人也多,你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仇人,誰在暗中算計你。干公安,你一輩子都得小心。宋源點點頭,說我會小心。
這三天,是宋源和千張子相處最溫暖的三天,從小到大直到在游擊隊共事,也沒這么相處過。那時,他們總是若即若離,像隔著一層什么。這三天,他們像真正的兄弟那樣在聊天、游玩。宋源用木輪椅推著千張子,抱上抱下,抱進抱出。每當宋源把已經(jīng)無腿的半截人千張子抱在胸前時,鼻子都會有點酸酸的。
但他們之間依然隔著什么,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一個話題,不去談一個人,就是檀縣長之死。宋源本來就為這事來濟南的,想從千張子這里獲得一點信息?刹恢獮槭裁矗瑥囊姷角堊幽且豢唐,他就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向他問這件事。他有點不忍心。千張子都這樣了,他是為了給檀縣長報仇才被日本人炸成這模樣的。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成了一個半截人,太慘了。他不想再問,嚴格說來,是不敢問。因為他心里埋著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一直隱隱覺得這事和千張子有關,而且不僅是知道一點線索的問題。這預感越來越強烈。這是一顆地雷,足以把一切都炸得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