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智也整裝離去。他找不得躲開的理由,就得去面對。日軍司令部宿舍門前,有個中國男子等著他:“長谷川大佐命我邀藤田少佐同去審訊‘萬字齋’老板!
藤田智也不悅:“既已審過,毫無著落,何必多費力氣?”
中國男子別有深意,并且得意地笑了:“昨天審出滬上幾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見過《思故賦》,其中的確有卓漢書,他的書法模仿能力,無人能及——”
他特地說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長地朝藤田智也笑。藤田智也知道他在獻(xiàn)計邀功,先不語,等他說。
“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
藤田智也一念即明,道:“你想了一個很聰明的辦法。你是?”
中國男子躬了躬身:“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后頭做事的。上回在張府晚宴上有幸見過少佐!
藤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徑直朝宿舍里走:“中國單是出了你們這群人,也要在這場圣戰(zhàn)中輸一半!”
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實打?qū)嵄淮塘讼,難以宣言。他因為心虛,故而有幾分膽戰(zhàn)心驚。
“你在這里等我!碧偬镏且策M(jìn)了自己的房間,更衣,一身戎裝即刻上身,系上軍刀,軍靴雪亮。
他出門,與周文英一起進(jìn)了車,端正坐在后座,閉目,思考,蹙眉。他得去履行他的公務(wù)了。
小汽車一路開去楊樹浦的一幢廢舊倉庫里。藤田智也下了車,熟門熟路直趨二樓,走到zui里邊的一間小房間,深深吸一口氣,推門進(jìn)去。
門里黑洞洞的,微點了盞審訊燈,又昏又暗,他一望到底,里面是封死了天窗的,又加上了鐐銬和刑具。
他走到審訊桌椅之后,這里分了尊卑坐著。長谷川坐在上首,方進(jìn)山和兩名幫派手下站立兩旁。左首還有一把空椅子,是留給他的。這個位置的前后左右,都是此刻擁有裁斷生死權(quán)力的人。
藤田智也沒有坐上去,徑直走向雙手被縛,雙腳被上了鐐銬,被迫坐在審訊桌椅對面椅子上不得動彈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師,我們請您來配合我們的公務(wù),多有得罪!”
受了他禮的是卓漢書。他朝藤田智也冷冷“哼”了一聲:“你們平白無故將我與內(nèi)人綁了來,哪里有這般讓人配合的?”
長谷川“喈喈”怪笑,說:“我們?nèi)毡救讼騺沓缟卸Y儀,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廳用點心,卓教授無須擔(dān)憂!
周文英適時加上一句:“卓公子還在報社上班,并未被我們驚動!”
卓漢書聽他提到卓陽,暗中咬了咬牙。
長谷川道:“藤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業(yè)恩師,還是你開這個口會好一些。”
藤田智也似乎是無可奈何地開了口:“老師,此次冒昧請您前來,還是希望能在《思故賦》的尋找上得到您的指點!
卓漢書口氣硬直,態(tài)度冷峻:“我早已說過無法給你們指點!”
長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氣概令我們佩服,天皇陛下素來尊重有氣節(jié)的中國文人。正是為了實現(xiàn)大東亞的文化共存共榮,陛下才發(fā)了宏愿,希望在壽誕之日,將《思故賦》供奉在紀(jì)念鑒真大師的唐招提寺,以證德行!
卓漢書冷道:“天皇乃你們?nèi)毡局旎,與我何干?”又搖頭嘆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紀(jì)念鑒真大師,不是拿一張字帖去做一場法事,而是從中國退兵!鑒真大師一生多難,為中日兩國文化傳播鞠躬盡瘁,如此一場法事是否可慰大師的在天之靈?”
長谷川耐心耗盡,獰笑:“卓教授當(dāng)真沒有見過《思故賦》?”
卓漢書凜然不懼,直視他:“不曾!”
長谷川冷笑三聲,方進(jìn)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門,再進(jìn)來的時候,身后跟著兩位著短打的手下,中間押著一個“血人”。
那人頭發(fā)散亂,衣衫破碎,由頭到腳,自上而下,不知傷在哪里,又傷了幾處,只沒有一處不流著血,一路被人架著拖來,地上留下兩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觸目驚心。
他們將“血人”直押到卓漢書面前。那“血人”朝卓漢書艱難地抬起頭,見到眼前的卓漢書,滿眼的驚惶。
卓漢書也大驚失色,顫聲喚:“子度!”
被折磨得有氣無力的萬老板見此情形,拼了全身力氣嘶叫:“我早說過《思故賦》不在卓老師處,此帖在我‘萬字齋’出售,給了浙江一巨富,他們已舉家遷去了國外避戰(zhàn)禍。有賬本為證,要找你們?nèi)W洲找!”
卓漢書聽得暗驚,只剎那,見萬老板糊了滿面血中,竭盡全力別有深意地和他交換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
長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勸勸你的老師吧!”
藤田智也單手扶軍刀,站在卓漢書一邊,懇切地喚了一聲:“老師——”
卓漢書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聲道:“子度也是我的學(xué)生,可算是你師兄,你竟然如此喪心病狂,毫無同門道義!”
他說完,望著眼前昔日的學(xué)生。昔日師生,如今生死場上的對手。他曾手把手教他書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軍刀之上,不再握毛筆。
在這樣一間小小廂房內(nèi),卓漢書恨怒交加,目光炯炯,幾乎可逼視住在場的所有人。
藤田握著軍刀的手緊了緊,額際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緊。他低頭,又道:“老師,萬分對不!”
卓漢書聽他一聲一聲喚的還是“老師”,回憶往事種種,滿目含了淚。
“當(dāng)年,在東京大學(xué),你問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輕死、殺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義、禮、智、信、恕、忠、孝’相提并論。我早便與你說過,仁之為大,修身自律,齊家治國。武士道精神卻以一字‘忠’遮蓋了很多東西。學(xué)生,你到底懂了沒有?”
藤田智也又步到卓漢書面前,深深鞠躬:“老師,我學(xué)問做得淺,許多道理都沒有懂!但是,老師,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舉措。學(xué)生萬分渴盼中日兩國能和平共處。老師,請您成全!”
卓漢書心灰意懶:“只需成全,便得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