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隼
1
任飛揚重新打開標號“TS-4”的文件夾,那些他已讀了無數(shù)遍的文字又一次撲面而來,剎那間將他帶回過去。
地球有雨,這是外星世界所不及的。坐在你家四合院的北房中,看春雨滴下屋檐,夜在雨聲里一點點消融。你的神情朦朦朧朧,仿佛那盞中世紀的油燈。我們的影子在墻間呢喃細語,你我默默聽著雨聲,偶爾相視一笑。不知不覺,已是拂曉,輕啟窗扉,雨霧和著槐花的幽香飄進油燈裊裊余煙的間隙,而拂動窗欞的翠竹又生了新葉,露珠從葉尖滾落,一滴滴滴入我的夢境。
舒鴻,春天是地球最明亮美麗的季節(jié),恍然如土星的光環(huán)般燦爛。我們騎自行車巡游大學校園,天湛藍藍,風暖洋洋,云輕飄飄,草地上深紫的二月蘭一片片盈盈含笑。我坐在你單車的大梁上,長發(fā)掃動你的臉頰。
你吟誦古詩:“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我也愛這首詩,我渴望盡快到三萬六千公里高度的空間島上去體會詩中的豪邁氣勢。我和你搶著背誦,看誰記得最多。單車穿過滿是牙白丁香和殷紅海棠的樹林,讀書的學生在清朝的古塔旁、在透明的玻璃鋼房屋里望著我們。我們像風一樣,那些急急從我們嘴里吐出的詩句便像風中古塔檐鈴的歌聲。
這就是地球的春天,和你共度的第一個春天。舒鴻,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夏天我將從宇航學院畢業(yè),我要到太空中去,到你身邊去。但我不會要你照顧,我要做得比你更好。從懂事起,我就在為飛往太空的那一天做準備,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行?墒切@里的喇叭在不停廣播宇航報告會的地點、時間,主講人的名字一遍遍地被提起,舒鴻--舒鴻--舒鴻,提醒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宇航員,而我只是個還沒畢業(yè)的學生。
舒鴻,你并不洪亮的聲音壓住了會場上一千五百人的掌聲。學生們在樓上鼓掌,在走廊里鼓掌,在禮堂外鼓掌。他們?yōu)槟愕拿總問題激動,為你的每段話叫好。站在臺側(cè),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我為你自豪,我更為我們選擇的事業(yè)自豪!那一刻,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血液也隨之沸騰。舒鴻,我的朋友,我的愛人,我的老師,我真想沖過去擁抱你,告訴所有人我對你的愛和敬慕。舒鴻,你猶如一只翱翔天宇的雄鷹,我要追上你,和你在太空中并肩齊飛,我要像你那樣成為優(yōu)秀的宇航員,把一生奉獻給壯麗的太空,奉現(xiàn)給造福全人類的宇航事業(yè)。
金星坍塌的城市群帶給我難以忘懷的悲涼,當我重返地球母親的懷抱中時,真有種說不盡的感慨喟嘆。舒鴻特地從訓練基地趕來和我相聚,聽我講述我這處女航的所見所聞。坐在鄉(xiāng)間舊式磚房的屋頂,屋前樹木蔥郁的枝葉輕拂我們的額頭。舒鴻彈起本地的四弦琴,在琴聲中夕陽悄至,晚霞映紅了綠樹灰瓦。雄偉的都市會衰敗,繁榮的文明會滅跡,沒有千萬年的不朽,但我們卻可以永遠坐下去,坐到化為塵埃。
明天舒鴻將返回月球基地了。眼淚慢慢掉落,我沒有擦,這是我第一次流淚。在金星黑暗的地下隧道中探索時,我是唯一沒有膽怯的人,可是明天舒鴻要去月球,再過一個星期,他將遠赴火星外的小行星帶,我的淚水緩緩滑落,在他清越的琴聲中。
“天隼號”與控制中心中斷聯(lián)系的時候,我守在通訊處不敢離開,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天隼號”的消息。我的生命已經(jīng)和你連接在了一起,舒鴻,你知道嗎?自從“天隼號”啟程前往小行星帶,我每時每刻都關心著它。不僅僅因為這是首次載人穿越小行星帶,更因為你是“天隼號”的船長,你身上寄托著人類進入類木行星區(qū)域的希望。
任飛揚給我送來了“天隼號”的模型,他說你絕不會出問題。他的聲音肯定而沉穩(wěn),就像他那個人一樣。舒鴻,你這個好朋友閃閃發(fā)光的禮物精致逼真,它仿佛一只真正的鷹隼似的隨時要飛走,它仿佛就是你的化身。
這幾天宇航局就木星考察計劃進行了大范圍討論。我那篇關于土星環(huán)的論文恰在此時獲得了“天體研究獎”,同事們笑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如果我的思想比行動快,那是因為有你的推動。舒鴻,你曾經(jīng)對那篇論文提出過許多意見,這個獎也是屬于你的。當我眺望土星那微微閃爍的光環(huán)時,我想和你一起在它上面散步該多好。我們坐在最外圈的光環(huán)上,讓緩慢轉(zhuǎn)動的光環(huán)帶著我們繞過金黃的土星。宇宙用它博大的臂膀包圍著我們,我們像它的孩子,我們就是它的孩子啊……
我無法描述再次見到舒鴻的喜悅心情,但愿我能把他的一言一行都銘刻于心。全世界都在談論“天隼號”,談論人類將登上木星的那一天。而舒鴻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已經(jīng)越過土星,穿透天王、海王與冥王三顆遠日行星,跨過太陽系的邊緣,投入半人馬星座。
關于我那個土星環(huán)的夢想,他喜歡極了,他甚至正經(jīng)八百地建議宇航局在土星環(huán)上修建酒店,而且還抽空學起了空間建筑設計。他對設計的事是如此入迷,我不得不強拖著把他從基建處拉到頒獎大會會場,那里的人們正焦急地等待著他領取獎章,類似的獎章他已經(jīng)有十四枚了。他把所有的獎章都戴上照了張非常神氣的照片,那些獎章在他衣襟上閃閃發(fā)亮,幾乎要淹沒他了。
因為金星的事我也得到了一枚獎章,我把它寄給了中學時代的老師袁征,她是我這個孤兒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她鼓勵我走上通往宇宙的道路。獎金也悉數(shù)交給老師處理,她全部捐獻給教育機構辦學,并按我的要求未留姓名。這件事情讓我和舒鴻都非常開心,我們甚至希望從月球的望遠鏡里看到地球上的那個學校,那個在最貧困、最偏遠的山區(qū)卻名叫“太空之星”的學校。
航天中心總是燈火通明,前往月球的航天飛機即將起飛。我?guī)缀跻t到了。昨夜夢見舒鴻,我便不肯早醒。他駕駛“天隼號”前往木星后,我常常夢到他,夢到他的笑容,他的笑容總是燦爛而溫暖,仿佛陽光。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天隼號”要返回的消息,也聽到了舒鴻的聲音,中心所有的視屏剎那間都調(diào)出了舒鴻的圖像,他平靜地說他感到累了。我有點迷惑,舒鴻的臉上淡淡灑著冷漠,這種表情我從沒見過。
他怎么了?也許是長途旅行太疲勞,整整兩年,連控制中心的人都倦煩了,何況他曾五個月單獨面對木星。
我一定要盡快見到他。我要告訴他,由于我在火星考察中的優(yōu)秀表現(xiàn),我剛被評為宇航局本年度的先進工作者。
……
盛大的歡迎儀式后是無數(shù)的榮譽、鮮花、掌聲和贊美,舒鴻恢復了他那生氣勃勃的笑容,他成了公眾的寵兒、媒體的焦點。全球每個電視頻道都想拉他上節(jié)目,記者像蒼蠅般圍繞著他,同時也盯上了我。我極其厭煩,而舒鴻卻和這幫人稱兄道弟。
……
無論如何我明天一定要回月球去。我不習慣華麗的服飾,也不習慣燈火輝煌的各種晚會,更不習慣人們看待我的態(tài)度。我首先是一名宇航員,其次才是舒鴻的未婚妻。我的事業(yè)和成績可不是因為舒鴻才得到的。
舒鴻,你太沉浸于社交活動,你醒醒吧,你的助手們都回基地了,停止炫耀你的成功吧,否則,別人就要超過你了。我希望你永遠是飛得最高、飛得最遠的那一只鷹!
……
杯子從我手中掉下,停頓在半空,水灑了出來,一滴滴飄浮在杯子周圍。所有東西都完好如初,只是我的心已碎裂,碎成萬千片無法收拾。我不知道是怎么離開舒鴻的,我多想和他痛快淋漓地吵一架,但他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反對我參加土星探測計劃,他要我和他一起到地球去,還說離開他我將一事無成。他在輕描淡寫的語言中流露出對我工作能力和事業(yè)心的鄙視,他更瞧不起其他人;氐乃腥硕荚谧h論他的傲慢張狂,他卻認為那是妒嫉和中傷。他不再關心訓練、“天隼號”和土星環(huán),他要放棄宇航員生涯,他說他想嘗試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由豪華辦公室、高薪、陽光假日和精美的飲食組成,穩(wěn)定、優(yōu)雅且輕松。
這不是我熟悉我愛的那個舒鴻,那個舒鴻不會如此輕易就滿足,不會依戀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不會到處指手劃腳。那個舒鴻把航天當作生命,把同事當作兄弟,把名利視為糞土……
這個舒鴻如何與那個舒鴻合為一體?
筆在我手中顫抖,舒鴻越來越像個陌生人。如果堅強的信念可以崩潰,如果真誠的誓言可以丟棄,如果……如果過去的舒鴻真的失去,我不愿意想,我寧愿不想。我要努力追回過去的舒鴻,但我不會放棄事業(yè)。如果舒鴻下定決心和太空分裂,那么,那么……
我希望那么后的事永不要發(fā)生。
2
覆膜的紙頁漸漸模糊,任飛揚無法繼續(xù)讀下去。他捂住酸澀的眼睛稍稍休息,F(xiàn)在紙上淡藍色的文字清楚了,那文字出自流云之手,清秀娟麗。他能夠體會字里行間的意思,但卻說不出來,巨大的郁悶與悲傷堵塞他的胸口,讓他無從辨析理清自己紛亂而凄涼的感受。
液晶墻顯示著時間。任飛揚坐在對面看著它。數(shù)字從1遞增到60,進1,從1遞增到60,進1,數(shù)字緩慢而呆板地變動著。時間變得無法忍受得遲鈍、沉重,仿佛一把生銹的鐵刀在撕割他。那把刀子一點一點嵌進他的身體,緩慢而劇烈的痛苦一點點侵蝕進他的血液,直入骨髓。由于恐懼,他的身體開始收縮抽搐。還有意識,他的意識還停留在“天隼號”爆炸的時候。因為沒有氧氣做助燃劑,爆炸產(chǎn)生的火光很快就消失了,耀眼的光團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久久不能消散。
他急忙低下頭,光團還在那里。他把目光集中到日記上,光團模糊了,但流云的字在晃動,那不是字,是他的意識。他依舊在顛簸的“天隼號”上,周圍一切都在晃動,晃動,包括流云,還有她周圍幾個人表情各異的臉。很多次,任飛揚試圖抓住她或是駕駛臺,看上去那并不像虛幻的只存于他記憶中的圖像。當然那只是圖像,心理醫(yī)生提醒過他要竭力克服幻覺,回到現(xiàn)實中來。
現(xiàn)實是,流云死了。
但是他多么想抓住她,好像抓住她就能抓住“天隼號”,抓住這條漂亮得讓全人類都為之驕傲的飛船。這飛船原本是舒鴻的,在他駕駛下,飛船似乎都有了生命,好像隨時會說話一樣。任飛揚不太喜歡這種感覺,飛船就是飛船,只是一種交通工具。當“天隼號”永遠地失去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飛船已經(jīng)和他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代表著青春的夢想、意氣風發(fā)的舒鴻和無數(shù)激動緊張的太空之夜。
任飛揚伸出手。
十平方米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桌子,這是唯一的家具。任飛揚坐在桌邊,抱著那本覆膜的日記,面對墻壁上涂了冷光材料的液晶時鐘。
舒鴻背叛,“天隼號”爆炸,流云死亡,我看到一切,但我竟然無法挽救。
任飛揚的手停在半空,除了空氣他什么也抓不到,他可以抓住的東西全都消失了。
本來他可以勸阻舒鴻的懦弱行為。不錯,在舒鴻那不可一世的驕傲表情下掩藏著膽怯,否則一向沖在前面如箭般銳利的舒鴻怎么會在事業(yè)達到巔峰時見好就收?作為舒鴻的好朋友和多次太空任務的助手,他應當盡力挽救舒鴻,而不是緘默。他可以揭露頭兒們對舒鴻的縱容,他們在媒體上聲稱舒鴻身體不適,讓成包大大寫著舒鴻名字的慰問品和信件涌進宇航局的專用信箱,而見到舒鴻的宇航員一致認為他比任何時候都健康。揭露也許可以刺激舒鴻恢復信心,但他卻瞻前顧后,在極度苦悶中跑去火星參加強化訓練,等他再回到基地時,舒鴻已投入了地球的懷抱并且從此杳無音訊。
還有流云。如果……
任飛揚的胳膊無力地垂下,如果他不接任“天隼號”船長的職務,也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流云也不會死。但他怎能拒絕這個任命呢?他要和“天隼號”一起飛,他要比舒鴻飛得更遠,他要證明不會再有人像舒鴻一樣半途而廢。然而,美好的愿望竟然無法變成美好的結(jié)果,只給他留下深深的遺憾與愧疚。他是個不合格的宇航員,不稱職的船長!
他記得舒鴻第一次提起流云時那歡欣的表情。等他終于見到照片外的流云——一個眼睛含笑、容顏開朗的大女孩兒,已經(jīng)是在九個月以后的宇航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了。
他和舒鴻是學院的嘉賓。那天陽光燦爛,云淡風輕,毛白楊和法國梧桐給校園投下簇簇濃郁,到處是紅白相間的七葉香,花的芬芳里畢業(yè)生們低低絮語,年輕的頭顱湊在一起,仿佛商議采花的蜜蜂。“我一定要上天!”流云的聲音清脆爽利,態(tài)度堅決,“但絕不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照顧!笔骧櫞笮Γ骸坝兄練!好!我絕不挑選一名宇航學院的女畢業(yè)生做助手。”
任飛揚奇怪這些往事還歷歷在目。那一天像七里香一般甜蜜、芳香和美好,尤其是在宇航局局長親自把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獎狀遞到流云手里的時候。
流云是宇航學院第一個得到這獎狀的女性,她做了簡短的發(fā)言,再三表示太空中不應當有性別歧視,她將以實際行動證明女性和男性的工作能力相當。她后來果然證實了自己的誓言,成為最優(yōu)秀的太空人之一。
是的,這些我全都記得,我記得當我成為“天隼號”船長時,你第一個要求加入我的工作小組。流云,你從未和舒鴻在一艘飛船上共事,而“天隼號”宛如舒鴻的影子。望著你極力掩藏思念與擔憂的眼睛,我只怕你不能承擔任務。流云!我本想撫慰你失去舒鴻的寂寞,充實你沒有舒鴻的生活,我盡一切努力想照顧好你,可是……我實在是錯了,我根本不了解在你那纖細溫柔的外表下的堅強和責任心。
流云!
提坦星[1]的千里冰原突然展現(xiàn)在任飛揚面前。冰屑紛飛,鉆頭在滋滋作響,耳機中傳來激動的聲音。聲音!回蕩在“天隼號”的艙室。有人狂笑,刺耳的尖叫震動艙壁。流云睜大眼睛,握緊手中的武器。武器!金屬外殼閃亮!激光切開了緊鎖的艙門,鍵盤飛快地敲動,搜索不到被修改的指令,汗珠順著他的前額淌落。流云在另一臺電腦上尋找,她找到了!救生艙歸我們了,但真的要棄船嗎?
瞬間暗了,電火花四處閃爍,氣溫漸漸下降,得立刻穿上恒溫服。在應急燈的照射下,流云的臉上是不可抗拒的堅定。
“不能丟下高林!他再怎么說也是我們的同志,我去找他!”
流云的身影消失在狹長的走廊里。他想跟上去保護她,但是秦明摔倒在地,他不得不留下照顧傷員。
流云!秦明!還有高林!默念著“天隼號”船員的名字,任飛揚只覺得心如刀絞。他們上船時全是那么生龍活虎。他們輕易就把生命交付給了他,而他卻讓他們經(jīng)歷了災難和死亡!
天。∥叶甲隽诵┦裁!日記貼緊任飛揚的心臟,他一時間幾乎窒息,心臟不能跳動,血液無法流淌。
不知什么時候,趙律師出現(xiàn)在任飛揚面前,打斷了他的思緒。
律師輕輕從任飛揚懷中抽走日記。任飛揚驚懼地抬起頭。
“歸還的時間到了!甭蓭煹穆曇羧岷偷梅路鹪诤逡粋孩子,他向門口努嘴!熬掷锏娜艘恢痹诘戎!
任飛揚望著那覆膜的本子,他再也見不到它了,帶走它就像帶走他剩余的生命。他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除了美好與酸楚夾雜的回憶。他只恨自己沒有和“天隼號”共赴劫難。
律師走到門口,一只看不見的手接過日記。日記在任飛揚的視野里永遠消失了,他控制不了哀傷,扭過頭去。律師面對他的背影,那瘦得幾乎可以數(shù)清每塊脊椎骨的背影,緩慢地說:“那飛船的事故不應由你一個人負責,我確信!
任飛揚沒答話。
“死了兩個人,但那是意外。如果你善于辯解,你甚至不會受到任何處罰!甭蓭熇^續(xù)道。
3
“‘天隼號’的爆炸是近五十年來最嚴重的航天事故,而你卻幸存下來!闭{(diào)查者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多的資料,看上去他十分疲倦,眼圈發(fā)青,但這并不影響他嚴厲的態(tài)度。他的年青女助手神情嚴肅,不茍言笑,短短的頭發(fā)攏于耳后,在燈光下的側(cè)影有些像流云。
“是的,我是幸存者……”同伴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驚懼而尖利。任飛揚甩甩頭,沒有用,那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回蕩,一聲比一聲響!啊祧捞枴b了土衛(wèi)六的海洋樣品,包括冰塊和深層海水,還有大氣標本。我們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護裝置盛放樣品!
那場景又出現(xiàn)了,惡心、頭暈、嘔吐,伴隨著奇異的幻覺。
“是誰出主意把樣品器放在探測火箭里的?”
“流云。”
“作為船長,你反對她的提議,堅持不經(jīng)基地允許就不行,是這樣嗎?”
“是的。我從那時開始就犯錯誤了。我認為高林的過敏反應很正常,而且探測火箭只剩下一枚了,用掉了會影響對小行星467號的考察!
“飛船上的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我讓他們相信我是正確的,我們的防護措施幾乎完美?墒恰
助手接通電話,小聲道:“秦明又被送進急救室了。處長,醫(yī)院不敢保證能救活他。”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憐憫。
第三個人,他曾經(jīng)的希望。在漫長的歸途中,任飛揚一直祈禱秦明活下來,活下來,因為秦明是優(yōu)秀的機械師,因為他失去了飛船和太多同伴,因為秦明身體里還流著流云的血液。而現(xiàn)在,不,沒有現(xiàn)在了……
黑色,到處是空曠無限的黑色。任飛揚四下環(huán)顧,他回到太空了。地球只是一顆晶亮的石頭,在他目力所及的盡頭孤獨寂靜地飄浮著。他周圍空無一物,只有步行纜繩在他腰間閃爍。他吊在虛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繩子是否結(jié)實了。
閃光,沿著那繩子跳躍,繩索爆裂,松散開……
任飛揚摔倒在地板上。
“天隼號”事故聽證會上,調(diào)查者出示了一份證明:“這是基地的B-4371編號命令,同意‘天隼號’使用探測火箭送走樣品器的方案。此時‘天隼號’上的船員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程度不同的眩暈、頭痛和思維游移。流云給眾人進行了鎮(zhèn)定治療。以下是任飛揚接到命令后的行動程序。他和秦明將樣品器裝入火箭,火箭按照基地的要求向火衛(wèi)三發(fā)射,留待進一步研究。流云和高林負責清洗飛船。流云為了安全起見,請求在進入火星基地前對飛船進行檢疫,基地批準‘天隼號’在費羅迪曼太空垃圾站?康却t(yī)療救援飛船。任飛揚改變飛船航向,在調(diào)整船體姿態(tài)時外部傳感器17號卡死。秦明出艙修理,當他要修好傳感器時,腰上系的步行纜繩突然斷裂,他掉在飛船左翼的太陽能收集板下的溝槽內(nèi)并被夾在那里。任飛揚將飛船交給高林駕駛,自己和流云去搶救秦明,他們用了四個小時才把秦明救回飛船。這是秦明的醫(yī)療記錄,他受傷嚴重,并且大面積出血。流云為他輸了血。”
“她是萬能血型,她一定會這么做!”聯(lián)合委員會中的一個委員感慨道。
調(diào)查者繼續(xù)道:“隨后發(fā)生的事情有些混亂,秦明、任飛揚和救生艙的電腦各有一套說詞。而且救生艙的電腦記錄并不完全,秦明至今仍昏迷在醫(yī)院里,任飛揚的精神又遭受了嚴重打擊。”
“我們要你調(diào)查的結(jié)果!蔽瘑T會主席示意調(diào)查者說重點。
“高林這時候陷入了歇斯底里和恐懼中。他拒絕執(zhí)行基地命令,并試圖恢復原航線。遭到任飛揚反對后,高林鎖死了控制室的門,切斷了與基地的通訊聯(lián)絡。任飛揚幾次想打開控制室的門都沒有成功。高林更改操作指令,嚴重擾亂了主電腦的工作!
“高林這個膽小鬼!虧他還和流云一起參加過金星探險呢。”一位女性委員憤然道。
“你不能加入主觀看法!绷硪粋委員提醒他。
“當然,你們是公正的!闭{(diào)查者希望會議能快些結(jié)束!疤祧捞枴钡牧Ⅲw投影飄浮在他面前,讓他想到了“天隼號”爆炸的悲慘情形。他咳嗽一聲,繼續(xù)敘述:“這種情況下,任飛揚決定使用武器。發(fā)動機的冷卻系統(tǒng)工作物質(zhì)阻塞,引起連鎖反應。流云安頓好秦明后便到動力室清理發(fā)動機。高林被任飛揚擊傷后開啟了飛船緊急自毀系統(tǒng)。任飛揚只顧追高林,沒有及時關閉自毀系統(tǒng)。精神處于崩潰狀態(tài)的高林趁機拆除了保險器,使主電腦完全癱瘓。流云在動力室遭到了高林的襲擊,高林把同事當成了異星怪獸,根本無法理喻。任飛揚趕到和流云一起制服了高林。他們想恢復主電腦工作但沒有成功,飛船已處于毀滅邊緣。流云及時開啟了救生程序。流云認為應該把關在控制室里的高林也帶走。她讓任飛揚把秦明和貴重資料先送上救生艙,自己不顧一切地回去尋找高林,但是流云再也沒有回來。救生艙在飛船出事前自動彈射出飛船,‘天隼號’隨即就爆炸了。”
調(diào)查者停頓了片刻,他環(huán)視四周閉路視屏中的每一張臉,慢慢說道:“你們手里的資料,包括任飛揚、秦明的證詞,搜尋飛船的證明材料和專家關于‘天隼號’事故的技術分析報告,‘天隼號’事故的過程大致就是這樣。它的發(fā)生,與自然、機械、人為因素都有關系!彼愂鐾旰,關閉了投影器。“天隼號”投影消失了,他沉郁的心情稍好了一點。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委員們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資料,有幾個甚至暫時離開了網(wǎng)絡。
“我參加了流云從土星環(huán)返回的歡迎儀式,還給她頒過獎,她是最接近土星的人!苯K于有一位委員開了口,“她很年輕,失去她是無法彌補的。我記得曾有人提議由她負責‘天隼號’的這次任務,她堅決果斷而又不失女性的細致溫柔!
“我們沒有宇宙飛船的船長是女性。”另一位委員說,“當然,流云是最好的宇航員,我們要給她最高的榮譽和最隆重的葬禮。”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九個月了,希望能盡快了結(jié)。宇航局認為不能再拖了!惫V人表情冷漠,“任飛揚優(yōu)柔寡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還以為讓任飛揚接替舒鴻擔任‘天隼號’船長是個好主意呢!蹦俏慌晕瘑T說,“他一貫表現(xiàn)都很好。”
“任飛揚現(xiàn)在的情況極不穩(wěn)定,我請求延期對他的起訴。他曾是優(yōu)秀的宇航員,請委員會考慮這一點,我們培養(yǎng)一名宇航員不容易。”趙律師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要考慮任飛揚以前的成績。但是我們必須依照《太空法》處理!敝飨穆曇魣远ǎ蝗莘瘩g。
調(diào)查者插話道:“對不起,依我看,就算再讓任飛揚飛,他也飛不上天了。當我們告訴他秦明的事時,他就徹底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