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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金甌缺(劉旦宅插圖 )(套裝全4卷)(典藏版)
宋徽宗年間,在中國大地上,宋、遼、金各據(jù)一方。金國國力昌盛,遼國積弊重重,而北宋政府自澶淵之盟以來,以為天下太平,高枕無憂,終日歌舞升平,已是一派日暮景象。本書以武將馬擴為主要人物,以其一家人的不幸遭遇為主要線索,層層展開,講述了從宋、金海上之盟協(xié)議共擊遼國,到金國撕毀盟約揮兵南下,北宋滅亡,宋高宗偏安江南一隅這段歷史。其間政權(quán)更迭,人事沉浮,刀光劍影,狼奔豕突,愛國志士斷頭瀝血勇赴國難,無恥官僚認(rèn)賊作父觍顏事仇……組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作品筆勢凌厲,大氣磅礴,猶如群山萬壑,直奔荊門。讀來令人時而血沸氣促,義憤填膺;時而潸然淚下,慨嘆不已。 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xué)獎榮譽獎、上海市慶祝建國四十年優(yōu)秀小說獎。 ★附精美別冊,收錄作者徐興業(yè)生前寫給妻子、旅法畫家周韻琴女士長信以及若干幅徐興業(yè)先生及其與親人、朋友的照片,這些照片均為首次公開出版 ★外函精致典雅,適合*、收藏 ★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與姚雪垠的《李自成》堪稱雙璧 ★當(dāng)代口碑zui好的歷史小說,被譽為“中國版《戰(zhàn)爭與和平》” ★國畫大家劉旦宅插圖 ★書籍設(shè)計大師呂敬人先生指導(dǎo)設(shè)計 ★《金甌缺》稱得上是當(dāng)代歷史長篇小說中的經(jīng)典之作,作者驚人的歷史洞察力與異乎尋常的藝術(shù)想象力,在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現(xiàn)。這部作品重新出版了,我很欣慰。我堅信,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不會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 ——二月河(著名作家) ★在中國人嚴(yán)肅的文學(xué)記憶中,《金甌缺》是一部厚重的歷史作品。 宋代是中國文明霉變期的開端,中國民族的強勢生存?zhèn)鹘y(tǒng)也在這一時期以歷史大悲劇的形式燦爛爆發(fā),愛國名將民族英雄震撼人心!督甬T缺》所寫的正是北宋末期至南宋這段歷史,作品文筆莊嚴(yán),視野宏闊,值得認(rèn)真品讀。 ——孫皓暉(《大秦帝國》作者) ★“徐氏(指徐興業(yè))的學(xué)士和才華,均不弱于姚氏(指歷史小說《李自成》作者姚雪垠)。二難相并,堪稱雙璧! ——郭紹虞(20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學(xué)科的奠基人)
徐興業(yè)(1917—1990),原籍浙江紹興。1937年畢業(yè)于無錫國學(xué)專修學(xué)校,曾任上海國學(xué)專修館、稽山中學(xué)教師,上海通成公司職員。新中國成立后在中學(xué)任教,1957年調(diào)上海市教育局研究室工作,1962年任上海教育出版社歷史編輯。1977年退休之后,曾在上海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任教,主講宋金史。著有《中國古代史話》《心史》《袁崇煥傳》及《遼東帥旗》(合著)、《李師師》(合著)等。其代表作長篇小說《金甌缺》從1938年開始醞釀,到1985年出齊四卷,歷經(jīng)四十余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xué)獎榮譽獎、上海市慶祝建國40周年優(yōu)秀小說獎。
《金甌缺》第一卷 第一章——第十一章
《金甌缺》第二卷 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 《金甌缺》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九章 《金甌缺》第四卷 第四十章——第四十八章(及尾聲)
不出師師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著駿騾“鵓鴣青”,輕騎簡從地來到師師家里。
從宮苑側(cè)門到鎮(zhèn)安坊李家有一道長達(dá)三里半的寬闊的夾墻,名義上是為拱衛(wèi)宮殿的禁衛(wèi)軍建造宿舍而砌的。夾墻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卻一間也沒有動工,后來索性造到別處去了,于是這道夾墻就成為官家到鎮(zhèn)安坊微行的絕對安全和完全保密的專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為根據(jù)他們之間的默契,官家要來訪問,必須事前取得她的許可,而師師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訪問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權(quán)。 今天官家破壞成約,突如其來。為了填補這個缺口,他特地攜來一副圍棋子相贈,作為借口。他剛走上醉杏樓時,像平時一樣灑脫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詩“忘憂清樂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詔的棋手們編了一部圍棋譜,自己題詩作序,這部棋譜就名為《忘憂清樂集》,不知道是先有了這個書名才題這句詩的,還是書以詩名),然后抱歉地說:“今天朕替師師帶來的這副棋子,是當(dāng)代高手玉工高韞玉花了一年多功夫,細(xì)細(xì)碾成,貢為御玩的。棋子溫潤勻凈,實在難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歡,等不得派人來打招呼,就徑自攜來了。師師可莫見怪!” 師師謝了官家的厚賜,不無帶點委屈的口氣回答:“官家今夜突然賜臨,使臣妾莫測所以,驚訝萬分。這個可是只此一遭,下不為例的! “當(dāng)?shù),?dāng)?shù)!只此一遭,也就夠了,朕今后決不食言。師師盡可放心! 這“只此一遭”四個字下得非常突兀,難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談話中就可以達(dá)到目的了嗎?她倒不相信起來。有人干著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話說得很婉轉(zhuǎn)、很謙遜,有人正在進行毫無把握的事情,卻故意說得很響亮,表示自信。他對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把握呢?師師用充滿了疑問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問,只好暫時避開她的眼鋒。師師且不理會這個,先欣賞這副棋子再說。 其實這副用白玉和瑪瑙精磨細(xì)碾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觀,大小厚薄均勻,無非說明玉工花的功夫很深罷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對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圖》中的古彝器“交虬盦”的式樣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從中間鼓出來,笨得有趣。師師不由得低頭撫玩了半晌。這對盒子是官家親自畫了圖樣,吩咐仿制的,還親自過問了兩次。當(dāng)時沒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來,他嫌原裝的玉盒太單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來木盒一試,居然大小、容積、顏色式樣都樣樣合適,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師師的這番撫玩,就更覺得這番操心確是大有所獲了。 官家把這個借口制造得天衣無縫,但是今晚他顯然不是專程為送棋而來。這個師師心里十分明白。師師對官家今晚的突然駕臨,內(nèi)心早有準(zhǔn)備。這個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個借口,而師師也不能不故作驚訝,這是由于雙方策略上的需要,這一點他們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墒撬麄儾幻靼渍且驗樗麄兊年P(guān)系既沒有共同的基礎(chǔ),又沒有共同的目標(biāo),因而彼此之間永遠(yuǎn)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誠相處,而只能虛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樓中的布置有什么改變之處。果然原先張掛在壁間那幅題著“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兩句詩的《醉杏圖》已被摘去,換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畫。畫還來不及裱褙,臨時用綾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裝在一個細(xì)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層透明的薄紗,表示受贈者對贈畫珍重的程度。換畫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師師處理得這樣迅速、巧妙,畢竟說明她重視他的手筆,理解他畫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興,卻故意謙遜一句道:“張擇端的那幅《醉杏圖》,樓臺工致,人物傳神,必為傳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隨手涂鴉。師師不嫌棄它,不拘在哪里掛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張供奉的那幅畫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這幅贈畫筆淡意遠(yuǎn),已入神品,掛了足使蓬蓽生輝。張供奉那幅畫雖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鑿痕。相形之下,不免見絀了! 藝術(shù)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稱賞,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況師師素日持論甚高,即使對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許可的?梢娊袢盏姆Q贊,確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來,卻故意逼緊一句問道:“師師可是哄騙朕家的?” “臣妾之言,發(fā)自衷心,豈敢誆騙官家取罪?” “朕一時寫意之作,得到師師如此佳評,不啻置身于龍門之上,飄然欲仙了! “官家妙繪,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龍門以上的神仙人物,這個在朋侶中久有定評。臣妾的品賞,豈足為官家輕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處?”官家抓住一個把柄,趁勢說道,“朕昨夜畫了這幅畫,原想題兩句詞:‘修到雙棲,不羨神仙侶。’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師師是慧心人,讀了此畫,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換盧照鄰舊句,落了言筌。師師,師師,你道朕這話說得是與不是?” 官家展開第一個攻勢,準(zhǔn)備有素的師師輕輕就把它擋開了。 “一個師師也就夠了!”她盈盈一笑,“何必雙文疊稱,來個師師師師!難道人寰之間還有第二個師師不成?” “這可難說!惫偌乙槐菊(jīng)地回答,“卿家客廳里以前掛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軸,不是也嵌著師師的名字?只是人間雖有第二個、第三個師師,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卻只有一個李師師。朕千思萬想、萬呼千喚,也只得眼前的這個師師! 官家的攻勢接踵而來,不是一般的戰(zhàn)術(shù)所能抵擋了。師師立刻脫離接觸,轉(zhuǎn)移陣地。她提出建議道:“官家今天厚賜這副棋子,道是人間難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負(fù)了它。官家如屬有興,臣妾甚愿奉陪手談一局! 官家有無限的話要說,不想在此時下棋。但師師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來,她很少提出個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份兒,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這里師師已經(jīng)擺開棋局,官家只得坐下來與她對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師師右上角的座子右邊小飛一子,接著又在左邊小飛一子,這原是當(dāng)時開局常用的定式。他卻故意問道:“朕一上手,就兩面飛攻,師師可識得朕使用的這個勢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測高深! 這顯然又是一句謊話,官家不滿地說:“師師又來哄騙朕了,這爛熟的‘雙飛燕’之勢,初學(xué)棋的小兒都已識得,師師豈有不識之理?” “官家既然以為臣妾識得此勢,又何必多此一問!” 師師這一駁果然擊中了官家的要害,駁得他啞口無言,但他的攻勢剛剛展開,豈甘就此罷休! “燕燕尚且知道雙飛,”他大有感慨地說下去,“玉人豈可長此單棲?師師難道真的不懂得這個天然的道理嗎?” 正因為師師完全識得這個勢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發(fā)問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詞鋒比他的棋鋒銳利得多,他在說話中占盡便宜,弈棋卻有點心不在焉。連他自己認(rèn)為是爛熟的雙飛燕套子居然也出了錯著。師師抓住破綻,利用他的一著錯棋,擴大了戰(zhàn)果,把左邊的一小塊棋完全拿下來,F(xiàn)在是輪到她逞詞鋒的時候了。 “鴻雁無心,翱翔天際,何等自由自在!”她點頭微笑道,“官家硬要它們雙飛,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虛愿,豈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雙飛燕失敗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個“金柜”[1][1]雙飛燕、金柜都是古代圍棋的定式。,意圖引誘師師進來點一子,他搶得這個先手,就可以展開大規(guī)模的對殺。他還怕師師不上鉤,故意誘說:“朕營此金屋,專待阿嬌進來居住。” 師師一眼就識破他的圈套,沒有上鉤去點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補好了,笑笑說:“官家雖然打了如意算盤,只怕阿嬌深識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嬌不肯入彀,朕自有辦法讓她入彀! 這不僅是誘騙,而且?guī)в幸稽c威脅的味道了。師師莊容不語,卻拈起一顆棋子,疊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反復(fù)放到桌邊上去敲,“啪”的一聲,把它砸碎了。 “師師的勁兒使得大了,可惜高韞玉的這一顆棋子! “官家硬要阿嬌入彀,豈知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官家在弈棋和說話的兩條戰(zhàn)線上都吃了敗仗,看看大勢已去,只好斂棋入奩,認(rèn)輸收場。 當(dāng)然官家不是專程跑來跟師師下棋或猜謎語的。十年來,他對師師用盡了手段,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動搖她的意志,接她到宮里去,單獨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無限制的考驗,已經(jīng)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他屢次下定決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一定要打破啞謎,直接攤牌。 雙飛的燕子和藏嬌的金屋都不能夠幫助他起一根導(dǎo)火線的作用,發(fā)動一場攻勢。經(jīng)過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拾起下棋前已經(jīng)中斷的話題,繼續(xù)說下去。他雖然力持鎮(zhèn)靜,想要保持一個談判者應(yīng)有的安閑的態(tài)度,可是他的聲音不聽指揮,已經(jīng)有點顫抖了。 “師師剛才……”他一開口就感覺到自己正在軟弱下去,連忙鼓足勇氣說,“師師剛才既然說朕的這幅畫筆淡意遠(yuǎn),當(dāng)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師師,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最困難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這盤馬彎弓、蓄勢已久的一箭,勇氣驟然增加了?纯磶煄熣诘皖^撫弄桌布上的墜穗,默然不語,他就流暢地說下去:“夜來朕差張迪……” 師師忽然抬起譴責(zé)的眼睛,官家會意,急忙辯正道:“是……是!朕下回絕不再派那奴才到這里來了……夜來朕差人送來冠子,師師又不肯賞收,師師真是不解朕的意思,還是嫌朕的誠心有不足之處?這樣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兩間之內(nèi),無一寸立足之處! 師師還是沒有回答。 “為了師師這個人,朕日夕思念,魂牽夢縈,方寸之內(nèi),千回萬轉(zhuǎn),哪有一刻寧靜之時?朕深知師師一諾重于泰山,但得這一諾,朕生生死死也都無憾了! 官家似乎還怕師師不相信他的話,拉開窗上的帷幕,指著半輪明月,錐心鏤骨地說道:“朕說的都是從心肺間掏出來的真情話。師師可知道,這多少年來,朕總是夜夜凝佇,一燈煎慮,萬感交集。這一切難道都不是為了這一樁?師師如有不信,這皎皎素月,長夜窺伺在朕的寢榻之側(cè),就是朕最好的見證。你可去問問它,朕說的是真話還是虛言假語?師師,師師!朕已言盡于此,你愿與不愿,總得給朕一個答復(fù)才是!” 官家雷霆萬鈞的正面猛攻,把師師逼得風(fēng)旋云緊,沒個轉(zhuǎn)身余地。她雖然仍沒有直接的答復(fù),卻早已盈盈欲涕。這時,站起身子來,從壁間摘下一管鳳頭碧玉簫,遞給官家道:“請官家伴吹,容臣妾唱個曲子與官家聽! 官家還在遲疑之際,師師已經(jīng)把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師師起了一個音,合準(zhǔn)簫聲,就低低地唱起來: 缺月掛疏桐, 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 這支曲子的含義如此明顯,以至師師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實在不愿為她伴吹下去,可是師師用手勢示意,一定要他繼續(xù)吹下去。她已經(jīng)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個人要求不可能違抗的絕對主動權(quán)。他只好再吹。她繼續(xù)把曲子唱完: 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 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這支凄涼的曲子,師師又唱得這樣回腸蕩氣,唱到最后一個節(jié)拍時,在他們兩人的感覺中,都仿佛真有一只無依無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顧影徘徊,卻珍重地不愿隨隨便便飛到哪枝樹枝上去棲身。官家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氣吹進自己的腹內(nèi),分明是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地說:“師師的回答,已盡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強。但愿師師揀到一棵好樹棲息,朕在旁也好替師師放心! 師師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的戰(zhàn)略任務(wù),把他推開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離以外,可是這已是危險的邊緣地界了,F(xiàn)在她剩下的一半戰(zhàn)略任務(wù)更加重要,她必須把他拉回來,拉到她允許他逗留在內(nèi)的親密范圍內(nèi)。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官家休得錯會了臣妾的心!边@個糾正是如此必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又慢、又清楚、又堅定,絲毫不允許有曲解、誤會的可能。她說:“想臣妾乃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淪落風(fēng)塵。一旦遭際官家,過蒙錯愛,人非草木,官家的這番深情厚誼,怎不令臣妾銘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經(jīng)人言籍籍,如果再聽?wèi){官家之意,溷跡宮闈,冊為貴妃,縱然官家厚愛,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卻不愿以不祥之身,牽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著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鄭重地說:“至于耿耿此心,自從官家賜顧以來,早已屬官家所有。區(qū)區(qū)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宮外一弓之地,以為棲息盤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調(diào)箏鳴弦、吟詩學(xué)畫。如蒙不棄,就作為官家的一個詩朋畫侶,了此余生,豈復(fù)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說什么另揀一枝好樹棲息,這豈不是辜負(fù)了臣妾的一段心意,傷了臣妾的心?” 師師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擊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勢,現(xiàn)在又用一顆纏綿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來。她這段話明白堅定,卻有好幾層含義。它好像一缽醍醐,直往官家的頭頂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癡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為已經(jīng)失去了她,可她比過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為他已重新獲得希望,她卻照樣是寸土不讓,堅決拒絕他的要求。她在實際的問題上堅持立場,在抽象的領(lǐng)域中,卻大大讓了一步。這把他的戰(zhàn)略方針全都打亂了。 可是他還要為自己的利益做出最后的努力,他的決心雖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緩,卻也是不可動搖的。他抓住師師“人言籍籍”四個字,再度發(fā)動進攻。 “流言蜚語,到處都有,他們不過是信口開河地胡噪一陣,以博直諫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語氣,顯得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道,“在這滔滔的濁流中,誰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無意中邂逅師師,師師不厭棄,十年締好,托知己于形跡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間,人生得此,寧復(fù)有憾!朕為師師已一無所惜。”他指指大內(nèi)那個方向,“連那里的千門萬戶、青瑣綺疏,在朕看來,都如敝屣一般,還怕什么人言籍籍。師師又何必過于重視他們?” “在這濁世中,誰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币痪湓挵压偌业母星閮艋恕K〉门c師師一起超越于這個滔滔濁流之上的優(yōu)越地位。 誠然,官家向來善于賭神罰咒、亂許愿心,更善于制造這些千錘百煉的深情話,說得像絲綿一樣軟綿綿的,像藕絲一樣纏綿不斷。師師向來只把它們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墒牵丝,他的樣子是這樣認(rèn)真嚴(yán)肅,他的話又說得這樣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這是真話不可。師師不禁無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說的話,可是真的嗎?”有一剎那,師師真的猶豫了,動搖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如果她沿著這個斜坡滑下去一步,繼之而來的就是全線的崩潰。然而,在剎那間,有一種更加明徹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夠克服感情中的軟弱部分,而有勇氣來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會兒神,毅然回答道:“不管別人怎么說,臣意已決,官家不必再加勉強了。” 官家從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猶豫和動搖,在這上面結(jié)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guī)е裣驳谋砬,?zhǔn)備來采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過的曇花,在開足的同時就枯萎了、凋謝了。錯過了這一剎那,官家再也不能夠改變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滿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屬官家所有”這一句慰情于無的話。他總算獲得一半的勝利,獲得一個抽象的、象征性的勝利。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她有這樣明確、堅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經(jīng)取得一些戰(zhàn)果,最聰明的辦法莫過于把戰(zhàn)斗結(jié)束在這里。 “師師的脾氣真?zhèn)是太倔強了!睘榱私Y(jié)束戰(zhàn)斗,官家開了一個玩笑,顯然是出于欲退故進的戰(zhàn)略上的考慮,以便給自己一個體面的下臺,“記得朕初次來此,老娘曾說過,‘此兒是天生的犟脾氣’,今日看來,果真如此。朕深悔當(dāng)日初來時,何不就派些宮女把你強舁入宮,想你當(dāng)時也無可奈何。” 這個玩笑招來了嚴(yán)重的后果,師師登時沉下臉來,嗔道:“官家說的什么話!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為的官家從來不勉強人意。如有了這條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還有什么可以糾纏不清的。只是臣妾從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負(fù)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目! 官家沒想到師師竟會當(dāng)面開銷,說得這樣決絕,急忙溫詞慰藉,連聲道歉說:“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開句玩笑,師師怎生當(dāng)起真來?” “官家這個玩笑可開得過火了!睅煄熯是嬌嗔滿面地說,“官家想想這個阿嬌可是能夠勉強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說了無數(shù)好話,再三提出保證,才把師師的感情平復(fù)下去。一場緊張的戰(zhàn)斗也隨之逐漸緩和了。 春節(jié)早已過去,立春也已過了十來天,趕時髦的王孫公子、仕女貴婦們已經(jīng)呼朋招侶,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聯(lián)翩到城外的玉律園、孟家花園等名勝之處去“探春”?墒鞘聦嵣系拇禾烊匀粖檴檨磉t。醉杏樓外的杏樹絲毫沒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開一層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徹骨的寒冷。皎皎素月掛在纖塵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與它的親密的姊妹——幾顆接近的星星湊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時候,是否愿意出來給官家作見證。她們商量不定,官家的這些話似乎當(dāng)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連得夜夜窺伺在他的寢席之間的她們也吃不準(zhǔn)是真是假。停了一陣子的西北風(fēng)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幾片吹落在地上的枯葉重新吹入半空,發(fā)出簌簌的和聲,在寂靜的大地上奏鳴出一曲商籟。不是人們的意匠所能結(jié)構(gòu)的一層薄薄的霜華結(jié)滿在窗格上。它們一會兒就改變一個樣子,認(rèn)為它們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氣十分濃烈的時候,才慢慢凝固起來,凝固成為一朵朵透明晶瑩的冰花、成為明角窗外最新穎別致的裝飾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簾以內(nèi)卻是另外一個人間。隨著戰(zhàn)斗的結(jié)束,室內(nèi)的空氣越來越柔和,越來越稠密,炭塊熾旺地在地爐內(nèi)燃燒著,襯著搖曳的燭影,把周圍圍著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斷噴出瑞腦香氣,使室內(nèi)的溫度和密度不斷升高。到了此時,師師才注意到官家近來真?zhèn)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兩道深刻的紋路,清楚地刻畫出他的并不那么輕松愉快的心境。[1]并州即今河北、山西一帶,當(dāng)時冶鐵手工業(yè)很發(fā)達(dá),并刀馳譽全國。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體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頭喪氣,師師不由得對他憐惜起來,無限溫柔地叮囑他一句。說著就去找把并刀[1],把官家?guī)淼狞S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開來,挑去筋絡(luò)和核子,與官家分著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絲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頰之間,還留著余芬。師師喜歡的一種玩意兒是把吃下來的橙皮丟進爐子里燃燒,讓這股清香帶著焦味停留在空間。然后逼著官家,問他可喜歡這股香氣,又問它比瑞腦的濃香如何。官家對師師的愛好怎敢說一個“不”字。他連聲稱贊:“好香,好香!凡是師師喜歡的,朕無有不愛! “這是為了什么?” “師師風(fēng)華絕代,志趣迥異流輩!惫偌倚趴诤f下去,“師師欣賞的無論色、香、味,都是人間的絕品,朕哪有不愛之理?” “臣妾就是不愛聽官家說的這些話!” “好,好!朕從今以后再也不說這等話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來就難了,不是這樣嗎?”師師又反問一句,說,“好了,如今不說這個了。臣妾要問官家近來為何這等清瘦?旬日不見,比上次相見時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問,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為了師師一人之故”。這個回答倒是合乎事實的,可是一場風(fēng)波,好容易平息下來,他剛剛享受到這點用自己的痛苦釀成的蜜,哪有勇氣再去挑動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諉過于伐遼戰(zhàn)爭,說:“金人已在北線動兵,種師道的大軍尚未開抵前線。這件事把朕折磨得夠了,將來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 他估計這不見得是個能夠引起師師興趣的話題。不想師師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聽說過這場戰(zhàn)爭以及與它有關(guān)的“也立麻力”的傳聞,趁機打聽起來。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師師感興趣,他也樂得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講得活靈活現(xiàn),末了還笑問:“這個‘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師。師師如要見見他,”官家說得口滑,“幾時朕傳旨王黼,讓他帶同馬擴前來與卿見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個王黼帶來。”這是師師對朝廷內(nèi)那個權(quán)貴集團最露骨的表示,間接也譴責(zé)了支持這個集團的官家,她還不留余地地加上說,“官家洪量,讓王黼這等人參贊密勿,廁足廟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門墻之內(nèi),卻容不得這等人溷跡!” “也罷!”官家笑笑回避了這個尖銳的問題,說,“卿既不愿王黼來此,朕前曾聽得劉锜說過,他與馬擴是莫逆之交。讓劉锜把他帶來,如何?” 師師點頭首肯,還叮囑道:“官家說過的話,可要算數(shù)呀!” “朕幾時哄騙過師師的?”官家伴隨著一個輔助動作說,表示他對師師的忠誠。 這時城頭上清楚地傳來凄清而單調(diào)的梆子聲,它由遠(yuǎn)而近,接著又由近而遠(yuǎn)地逐漸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長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縷縷綿綿不斷的回聲在黑夜中顫抖。 大半個夜晚在他們之間的緊張、緩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復(fù)斗爭的過程中滑過去。梆子聲清楚地告訴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更天。夜這樣深了,師師催著官家回去,說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該回宮去安置了。又說:“外面冷,霜華又鋪得這樣厚,官家騎了牲口,萬一有個顛蹶閃失,還當(dāng)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還想逗留一會兒,說是還有話要說,可是師師不容他再留下去,徑自站起身子來,做出送客的姿勢,說有話留到下次再談。官家看看實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著站起來,約期三日后晚上再來。 “官家高興哪天來就來好了,何必事前預(yù)約,多此一舉?” 官家真以為師師取消默契,在這方面做出一個重大的讓步了?墒撬吲d得太早了,當(dāng)他看見師師嘴角上掛著一個諷刺的微笑,才省悟到這是句反話。今晚他不速而來,實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師師。直到此刻,她還要俟機報復(fù)。他連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證今后絕不食言,重蹈覆轍。師師這才回嗔作喜,說了一句:“官家說過的話要算數(shù)呀!”接著就模擬他習(xí)慣做的輔助動作和聲音回答自己道:“朕幾時哄騙過師師的?可不是這樣嗎?” 官家無話可答,只好傻笑一陣。他雖然受盡奚落,借此卻也多勾留了一會兒,也覺得合算。 師師秉了手燭,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換上親熱的口氣囑咐道:“官家路上仔細(xì),千萬提防牲口滑腳,寧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樓相送了!闭f著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離開醉杏樓,離開鎮(zhèn)安坊,惘惘然地讓內(nèi)監(jiān)們擁簇著,扶上鵓鴣青,打道回宮,惘惘然地思量著今晚一場斗爭的經(jīng)過。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還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個幸福的人,還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滿足,也不是它的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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